回到故鄉鐵鐮山,鄉情融融,故鄉大荔縣的方言土語更是親切感人。然而仔細想想,故鄉的有些方言土語卻不見得真“土”,非但不“土”,還可以說是挺正宗的文言國語呢!故鄉的不少方言土語帶著古音古義,確是古漢語的活化石。現試舉一二例,以饗諸君。
“不答曰”
常有人和人關系不睦,甚至斷絕了人際交往,見了面誰也不肯搭理誰的情況,遇到這種時候,故鄉人就會說:“某人和某人‘不答曰’”。
“曰”者,說也。這個字是古代文言文里最常用到的字,那時無論是有權有勢的官場人還是有文化的智者,他們無不急切地想要表述自己的種種感慨,于是就不停地說呀說呀,這個“曰”字就頻繁地出現在古文書中,尤其以《論語》為最。時代前進了,現代人寫文章已經基本不用這個“曰”字了,然而它至今卻仍然保留在故鄉人的土語中,就連大字不識的老太太也會說。究其原因,應該說在古代,“曰”字是很口語化的。如果你稍微懂得一點歷史,就知道三秦大地是周、秦、漢、唐十三代王朝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歷史悠久,先賢們在這里創造了無與倫比的、燦爛輝煌的中華古代文明。彼時關中這片土地上的百姓們使用的語言,無疑就是那個時代的官方語言。
“念‘子曰’”
由“不答曰”想到另一句土語“念‘子曰’”,這句土語現在只有老年鄉黨偶爾還在說,年輕的一代已經基本上不會說了,看來這句土語即將要退出語言的歷史舞臺了。余今記之,以存案備忘。
故鄉人在怎樣的語境情況下說這句土語呢?
一種情形:從前因種種原因失了威信而在人前說不起話的人,如果他偶爾忘情在人前說事,人們就覺得他的身份不夠格,當場就會受到別人的揶揄,說:“你還會給人念‘子曰’?”人微言輕,即使是正確的意見也得不到應有的認可,這時這句土語表達的意思就是對言者身份的輕視。
另一種情形:如果雙方發生爭執,一方給另一方講道理,而另一方情緒正激烈,根本聽不進去對方的話,也會響亮地甩出一句:“還輪不到你給我念‘子曰’!”此時的“念‘子曰’”表達的意思是既輕視對方,又譏諷對方。
還有一種情形就是:兩人平時關系尚好,但甲想給乙出個歪點子目的是讓乙出洋相,看乙的笑話。有時這種玩笑開得相當過分,旁觀者就會提醒乙:“小心,他給你念‘子曰’哩!”乙也會說:“我知道他給我念‘子曰’哩,他那點花花腸子誰還不清楚!”此話一出,當場拆穿了甲的鬼把戲,談話以玩笑開始,以玩笑結束,既清楚地表達了乙的不滿情緒,顯示了自己的聰明,不會上當,又不至于讓甲過分尷尬。應該說這是故鄉人了不起的語言藝術——批評別人時婉轉溫和的語氣讓人佩服。
“子曰”一詞出在《論語》中,是記述萬世師表孔老夫子的言論的,用現代人的話說,“子曰”就是“孔老師教導我們說……”可見是個真真正正的褒義詞。但是,故鄉人在它的前面加了一個“念”字,這個褒義詞立刻就變了味兒。竊以為可能是某朝某代的文人們或官人們動不動就拿“子曰”教訓人,“子曰”竟成了他們的口頭禪和專利,有人聽厭了,就對那些言必“子曰”者幽了他一默,誰知此語一出,“符合民意”,流傳至今。但仔細想起來這句土語并不是對“子曰”本身的大不敬,而是對拿“子曰”擺譜嚇唬人的人一個很大的諷刺。
“咥”
“咥”字的本義是咬、吃。這個字在古代的文言文中也能找得見。古文《中山狼傳》講東郭先生好心救狼,幫狼躲過了一場劫難,但當他把狼放出布袋來時狼卻要吃他。狼也有它的歪道理:說救人就要救到底,不然它還是會餓死的,說完就撲上來了。東郭先生大大的驚訝了,他譴責狼的背信棄義后,指責狼“今反欲咥我”——這里“咥”字只是吃、咬的意思。但是故鄉人土語中“咥”字的詞義卻要豐富得多了:
故鄉人常在人們吃宴席回來后要問他:“咥得美不美?”有時問別人吃飯了沒有就干脆簡化為“咥了嗎?”還有問“咥飽了嗎?”答曰“咥飽了!”等等。
另外,它還有打的意思。常見的用法是“某人把某人咥了一頓”“這一仗非咥不可!”“放心,他咥不過我的!”“這種人不咥就不得靈醒。”;捅婁子、惹禍的意思。常見故鄉人說“×××這次咥下活了!看他咋收場?”或者“你這不是胡咥嗎!出了問題我可不管!”;把人難住了的意思。例如說:“這事真的把人咥住了!”;干活、做事的意思。如說:“這活路你咥得動嗎?”“能咥動!”開始干活就說“咱開始咥吧”等等;坑人、騙人的意思。“唉!這次做生意沒做好,被人咥了一家伙。”“你不知道,張三把李四就咥扎咧。”等等。
一個“咥”字竟然衍生出這么多的詞義,故鄉人真的把它用活了。
故鄉人就是在這種語境中生活的,語言豐富多彩極了,方言土語的詞義既細微精確,透過方言土語的運用簡直就可以看出言者的情緒和面部表情來!
來源/渭南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