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了那三個干饃
(文\秦福長)
每當看到墻角、路邊隨處丟仍的半個或整個白生生的饅頭時,我就想起三十多年前那三個干裂的黑饃。腦海里便浮現出一張疲憊、蒼老、污濁,充滿饑餓的面孔。
三十多年前,我還是十來歲的孩童,那時還屬人民公社生產隊經濟。每逢假日,我們這些男娃們就為生產隊里的牲畜割草,割一百斤草可掙兩份工。不過那時我們主要還是玩,并不注重那幾個工分,大人們才關心工分哩。那一年暑假,我們十幾個孩子拉著兩輛架子車去河灘割草;那一天晴空萬里,沒有一絲風,那太陽好像比往日出來的早,一大早就曬得人透不過氣來。熱得人口干舌燥,帶的干糧已經干裂顯得更黑,干涸的咽喉根本無法下咽。歸來的途中離村不遠時我們把車子停放在路邊,那里有一汪清泉,一群孩子圍在泉邊伸下脖子來了個群龍吸水,美美的喝了一肚子;喝完便在一棵大柿子樹下歇息,樹下早就有一個六七十歲的黑瘦老頭坐在那里,老頭衣服很臟一臉塵灰,一臉的困倦,身上散發出一股酸臭的汗味,靠在柿樹上歪著頭,那精疲力竭的神態讓人擔心他那細細的脖子隨時都會斷,頭馬上會掉下來。我們走過去時他只是癡呆的瞄了一眼,當我從布袋里掏出干饃時,那老頭神經質地瞪大了雙眼,像只老貓瞧見了耗子,眼睛里射出饑餓貪婪的光芒。我瞟了老頭一眼心里產生了厭惡,轉過身吃饃,啃了一口太干太硬實在難吃,于是我又把饃裝在布袋內。那老頭撐起身子說:“好娃呀,我三天沒吃啥啦,把你剩饃給我一個吧。”我心中實在不樂意,但當我看到老頭那神情時,心中升起來一股憐憫,那老頭實在可憐,那表情就像快要死的人臨終前的祈求。我掏了一個干饃給他,那老頭像只餓狼,我還沒注意看清他就把那個干饃吃完了,噎得他伸長了脖子活像咽食的鴨子。我見老頭餓的那樣慘,就把袋子里剩下的那兩個饃全掏給了他,老頭接過饃又是狼吞虎咽,我當時真為他擔心生怕他噎死。連忙說:“那邊有水。”老頭便到泉水邊身下脖子汩汩的喝了一肚子,然后把那一個多干饃掰碎泡在水中用手撈著吃了,老頭仰起脖子長嘆了一口氣坐在泉邊,歇了一會走到我跟前流出了淚花說:“你真是個好娃啊,要不是你這幾個饃我這把老骨頭怕就撇在這里了,爺爺給你磕頭了。”說著他真的跪在地下,我連忙去扶,惹得伙伴們直笑,我說:“大爺幾個爛饃算啥,值得你這樣。”老頭說:“爛饃?這三個饃救了我的命,吃了你這三個饃我就能走回去了。”我問老頭家在那里,老頭說他家在華陽山甕岔村,出山來辦事錢花完了,帶的干糧也吃光了,餓了三天了想討飯又抹不開臉,走在這里實在走不動了,老頭一個勁道謝直夸我心眼好。當時我怎么也弄不明白三個干饃怎么會在老頭心目中有那么大的感動,為三個干饃竟然下跪流淚,真神經;那天一過,我便把這三個干饃的事忘得干干凈凈。
第二年秋天,父親同村中兩個男人去華陽山里砍柴,我硬要跟著去,父親耐不住我的纏鬧只好帶我去。那時的華陽山中滿坡都是茂盛的林木,我們歇在甕岔村一戶山民家中,世上還真有巧事,竟然是吃我那三個干饃的老頭家。老頭一見我就高興的把我抱了起來。“小恩人,小恩人”地不停叫,他把老婆和三個兒子都喊了過來說:“這就是我給你們講的那個好心的娃,你們看多慈善以后肯定能積個好福。”山里人心實、好客,給我們打來洗臉水,我們是半夜出發到這里剛好吃早飯的時間,我們洗完后身后小方桌上已放著四大碗紅彤彤、稠糊糊的玉米糝子紅豆飯。山里人缺麥子常年都吃的這飯,但山里人柴多大火熬出來的飯,火功好特別香,山里人稱這飯為“一筷子擰”吃了抗餓,吃到嘴里粘粘的,面面的,后味油油的,至今我還清晰地記著那香噴噴的飯味。
吃完飯,老頭帶三個兒子幫父親他們砍柴,留我在家。老奶奶端出一簸箕核桃,用山里人特制的木夾子夾了一大碗;山外的孩子見了核桃肚里的饞蟲就全爬到喉眼了,我吃了個美。第二天老頭一家人硬留我們住了一天,我又美美的吃了一天的核桃,吃的我好幾天滿嘴都是澀的,吃啥都沒味。第三天一大早,老頭的大兒子攔了一輛過路卡車,用幾捆干柴作酬報,讓司機幫我們把柴一直送到家門口,父親和那兩個同伴高興的合不攏嘴,說這是沾了我的光。
如今時光已經過去了三十多年,我仍時常想起那老頭和善的面容,時常尋味著山里人那滴水之恩涌泉相報的美德,時常想起山里人那熱情好客的淳樸民風,還有那讓我澀了好幾天的核桃味,以及那香噴噴的玉米紅豆飯。
去年我去商洛采訪路過華陽時,還特意停車尋訪老頭的家。如今的華陽山已沒有昔日那茂盛的林木,面目全非變化極大。那些舊房破屋已不復存在,山里人全住上了嶄新的磚木瓦屋,有的人家還蓋起了樓房。我打聽了好幾個老人,才找到那個老頭的家,是一幢三間大瓦房,黑亮的大門上著鎖,村里人講,老頭已死二十多年了,這是大兒子的家,大兒子承包了一面坡,整天在坡里干活,另外兩個兒子一個弄車一個做生意都發了,兩年前就遷到山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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