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又清明
王 英
歲歲清明,今又清明。我對今年清明的感受與往年截然不同,而且越到清明臨近,我的心情便越發沉重。那是由于我們84歲的老父親于元月17日剛剛與世長辭,距今只有兩個半月!
子欲孝而親不在。前一天晚上通話還說感覺如常,并勸我不要遠路掛念,怎么一覺未醒便傳來噩耗,說是老父親已經走了,一聲不響地走了,平靜安祥而永不回頭地走了。還是走得那么突然,那么行色匆匆,那么無可挽回。
老父親的不辭而別,似乎打亂了我的大腦內存,使我好長一段時間回不過神來。經過三七、五七、七七祭日,我終于逐漸恢復過來,想起了與老父親相處的歷歷往事。。。。。。
老父親早在1948年9月份就參加了革命工作,屬于新中國的第一代國家干部。記得第一次見到父親,是一個風雪交加的冬天。我和母親、妹妹坐著木輪轎車,一路顛簸著來到古老的縣城,在西關一個木牌樓后找到了縣公安局。那時父親只有二十四、五歲,是一身軍裝的人民警察,腰里還挎著小手槍,顯得英武高大。我們住下后,鄰居的叔叔們經常來看望我們,還給我們帶來房前屋后自種的西紅柿。我從來沒有見過也沒有吃過這么好的水果,又大又紅的西紅柿咬上一口酸甜爽口,香味四溢,果汁流得滿臉滿手全成了紅色。父親總是早出晚歸,卻把我們撂在宿舍里。一次,母親外出買東西,把我和妹妹關在屋子里。我們沒有玩具可玩,我就招呼妹妹在土爐子上烘烤濕透了的棉鞋。不知過了多久,妹妹突然大哭大叫起來,我這才發現妹妹的棉鞋烤著了,趕緊脫掉一看,妹妹的襪子烤糊了,腳后跟也成了焦黃色。好危險呀!父親回家知道這件事后,不但沒有打罵責怪我們,還一個勁地后悔自己沒有照管好我們。
我家住在小鎮北街,父親在離家30里的縣城工作,經常忙得幾個星期回不了一趟家。所以,我從小學三年級就學會了給父親寫信,既匯報我和妹妹的學習情況,又訴說家庭生活急需,盼望父親下次回家給予解決。從小學四年級起,若父親長時間回不了家,我就趁星期日徒步去縣城找父親。父親往往忙得不得開交,留我在單位吃了午飯,用自行車把我送過距城七里路的七里河,就讓我獨自步行23里返回家鄉,帶回全家人的生活費。那時,父親已在縣財政局工作,連續三年百日大旱,國家遭遇大饑荒。家里整天挖野菜,喝糊湯,還是填不飽肚子。我餓得面黃肌瘦,乏困無力,上學路上往往要歇幾次,才能勉強走回家。在這種窮困境遇下,我向父親提出小學畢業后不再上初中的想法。不料一向性情溫和的父親立馬變臉失色,在一陣痛不欲生的沉默之后,他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娃呀,家里生活困難,不是你想的事。你的任務只有一個,就是好好學習。我即使窮得賣了褲子,也要供你繼續上學!”正是由于有父親這句話墊底,我才有了底氣,才憋足了勁頭,一口氣讀完初中,又考上西安的中專,并在工作九年后,還成為恢復高考后的首屆本科大學生。每每想到這里,我總打內心深處感激父親在人生關鍵時刻的猛擊一掌。
老父親一生九次調動工作單位,全是組織決定,沒有一次是自己要求。他干一行,愛一行,專一行,很快就成為本職工作的行家里手。他干工作喜歡較真。只要接到任務,就立馬全身心投入,不干出個樣子不松手。有時遇上時間緊、任務重,他寧肯不休節假日,或者加班延點直至深夜,也要保證按時出色完成任務。因而,多次被單位評為先進工作者和模范共產黨員。他還秉性耿直,堅持原則,眼里揉不得半粒沙子。有一次,一個職工從基建工地裝了一架子車水泥和木料,偷偷運往自己家里。他知道后,一把抓過自行車,硬是把那個人從半道上截了回來。別人勸他少管閑事,他義正詞嚴地說:“那怕自己得罪人,也不能讓國家財產受損失!”他就是這樣寧折不彎,一條道走到頭。即使在1975年我大弟弟因公傷亡的意外打擊下,父親依然掙扎著從病榻上爬起來,拖著沉重的雙腿,回到了自己朝夕與共的工作崗位上。
1980年12月,老父親從縣建設銀行離休,回到故鄉養老。正如他在遺囑中所說:“我生在黃土地上,長在黃土地上。黃土能生長萬物。我一聞到黃土氣味,渾身就有使不完的勁,就覺得精神舒暢,心情愉快。”是呀,父親自小失去父母,聽說他母親去世時,他還伏在母親胸前吃奶呢。他寄養在伯父家,靠吃百家飯、穿百家衣長大,雖然從未享受父母親的疼愛,但卻得到過眾鄉親的關照。所以,他離休后,不在縣城享清福,偏要回鄉報答鄉親。在家鄉,他除了精心耕種我母親的一畝口糧田和一分自留地以外,主要精力全放在為村里監工修建小學教學樓、三家合資企業廠房和專家公寓樓。經他監工修建的這些工程,在30年后的今天,仍然是當地交口稱贊的樣板工程。平時,憑著天天練習的一手毛筆字,無論誰家操辦紅白事,他都主動去幫忙,而且一連幫忙好幾天,直到徹底料理完畢。他給鄉鄰幫忙還有個特點,就是每到飯時抽空回家吃飯,吃過飯后再去幫忙,絕不給人家添麻煩。村上人提起這一點,沒有人不佩服。每年臘月根上,他忙得更加不亦樂乎。村上家家戶戶找他寫春聯,他總是來者不拒,笑臉相迎。寫好后,又一一折疊整齊,按家分戶排好隊,等人家來取。如果誰家顧不上來拿,他還要親自送上門。人家心里過意不去,就登門致謝,他總是一如既往地一一婉拒。他樂于助人、不求回報的品德永遠留在鄉親們的記憶里。
老父親離休30多年來,每年都自費訂閱《三秦都市報》和《陜西老年報》,堅持閱讀我送回家的書籍雜志。他讀書看報不是一般地瀏覽過目,而是擇其要者而精讀,還用心記筆記,細心搞報刊剪貼,對生字生詞又專門摘錄列表,一一查明讀音、詞意。對一時弄不懂的新潮詞語則記在本子上,等待兒子回家時再問清楚。例如,何謂“粉絲”?待兒子解釋為“崇拜者、追隨者”之后,他才恍然大悟。如今,面對父親書架排列整齊的20多本讀書筆記和30多本線裝的報刊剪貼以及好多沓生字生詞表時,我每每淚眼模糊,油然而生敬意。我不禁內心思量,我們后輩兒孫們只要有了這種學習精神,還有什么東西學不會,還有什么難關不能攻克么?
老父親1950年入黨,已有63年黨齡。他一生忠于黨,忠于國家,尤其熱愛一代偉人毛澤東主席。他80歲生日時,我從延安給他帶回一尊毛澤東主席的全身銅像。他把這尊銅像看得比所有生日禮物都金貴,小心翼翼地將它供奉在自己臥室立柜正中,時常就近觀瞻,靜默沉思。后來,他不知從哪里找到一個玻璃罩,又小心翼翼地套在銅像身上,唯恐灰塵污染了它。在他的心目中,毛澤東主席的形象永遠是那么神圣、那么高大、那么光輝。他去世后,原單位黨組織把一面鮮紅的黨旗覆蓋在他的靈柩上,使他的靈魂從此得以慰藉。
老父親一生善良清白,剛正不阿,克勤克儉,問心無愧。唯有晚年兒孫不在身邊,成為他天倫之樂中的些許遺憾。他曾在打油詩《思念》中獨吟:“有孫想孫孫不在,孫子孫女在鄉外;夜夢孫子懷中抱,夢醒只有兩孤老。”這不能不說是他的這種遺憾情緒的自然流露。但愿我們后輩兒孫們的長久思念能夠平復父親生前的些許遺憾。
敬愛的老父親,安息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