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會兒我連樂樂一樣，覺著大人們說的“黃”連“綠”不對勁。大人們把軍大衣叫“黃大衣”，我老覺著應該叫“綠大衣”；還有黃瓜，我老覺著應該叫“綠瓜”。為這，外家爺常說我以后肯定能當詩人。（見拙作《樂樂小時候》）
公元1987年夏，我媽連大姨引我去看外家爺。外家爺那會兒在西岳廟南頭的教師進修學校教語文。學校外頭有一片樹林。外家爺問：“你的一路熱不熱？”我答道：“一路上都是葉葉兒樹，兀些樹扇的風，涼滲滲！”
這一年屋里新買了一臺電視機。我逢人就張：“我屋里有一臺‘黑白彩電’，嫽扎咧！”有人來問，我媽才給人解釋：“倯娃拌閑屁呢，哪搭來的‘黑白彩電’，是一個紅框子、藍尻子的黑白電視！”
光當詩人還不夠，我還想充英雄。爬墻栽嘍，蹭破髁子蓋兒，我不給爸媽說，只在栽破的地方撒一層面面兒土，去球。這是從一位老奶奶處得來的秘方。我媽知道咧，罵道：“虧著咧，再撒面面兒土就捱得打咧！”后來只要再栽破，我媽就給我擦碘酒，碾“新諾明”，包紗布，再貼上白膠布。我每回都要把這精致的包扎晾在外頭，顯豁多長時間，傷口愈合，也舍不得揭白膠布，揭了之后還總熬煎破破痂兒不皮實——耐不了多長時間。所以，到了秋天穿長袖兒、長褲兒的時節，巷里人也常見我綰著袖子，卷著褲腿。
綰袖子，卷褲腿頂多算個草莽好漢，能喝酒才是真英雄。有一回引一群小“好漢”到棗園幾間老房子上飛檐走壁，又邁北溝底的臭水池凌波微步，再到磚瓦廠窯頂上的煙筒旁騰云駕霧。有個“好漢”胳膊栽脫臼咧。我們緊趕動彈，輪著背他來到外家門口兒。外家奶正在看一桌兒老婆兒碼紙牌。她二話沒說，右手拉住傷員手腕兒，左手握住其大臂，左搖右擠，上推下拿，傷員疼得眼睒下，頭蹴下，哎呦哎呦只顧聲喚，剛覺著不對，支候大聲嚷鬧，外家奶眼窩一瞪對準茬兒說了聲：“囁凈”，朝上一戳，只聽“磕碰兒”一聲，傷員倒抽一口氣，胳膊安上了。眾“好漢”各自回去。外家奶接著看碼牌。我口渴難耐，沖到外家灶火，揭開甕蓋，夠不著水，猛乍發現上房廈子窗臺上放著一瓶紅葡萄酒，這是個棕色的長脖項酒瓶。瓶塞子半天拔不下來，我拿牙咬，到底硬拔開咧，瓶里散發出葡萄的香味，我揭起瓶子朝肚里灌。灌時要注意，不敢把瓶嘴嘴兒一伙塞到嘴里，必須叫它漏一點氣，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緊火喝不上葡萄酒。“觥滋觥滋”一勁子灌了四口，我才覺著味道兒不對——又酸又甜又苦又辣又咸又麻又螫……我想吐，就是吐不出來。后來多長時間才知，這是一瓶原包裝爛了，叫外家奶灌到酒瓶子的洗頭膏。緊火確實喝不上葡萄酒，緊火嘍卻能喝上洗頭膏。“啞巴吃黃連”！你可嫑作當我是啞巴，我是英雄啊！英雄要拿行動證明自己，英雄不是吹出來的，吹出來的只會是泡泡兒。這剩下的半天，不管誰問話，我都鉗口結舌，因為一張嘴就冒泡泡兒。
當英雄都能把人乏死！有一夏天，我從楊柿坡逮蝎子回來，扳倒頭就睡著咧。我媽在里間廈子隔墻喊醒我，叫我在門口兒點上蚊香。我迷迷瞪瞪點了蚊香，毛巾被胡里抹擦一苫就睡實咧。我夢著自己赴湯蹈火：先在蒲峪水庫的熱水池子洗澡，又蹦出來，不知咋個兒，底下是個著火的村子，我在火窩里跑歡咧，尋水喝，尋得我鞋都磨破咧。“斃啊、斃啊”兩聲把我聒醒嘞，我媽立在煙霧里，掄起手來，又是一聲“斃啊”。我這才醒悟，都叫我媽扇了三四個包子咧。徹底清醒之后，才曉得夜隔黑嘍的事：我的蚊香就沒擱在門口兒，而是放在床邊前。后半夜，我一身水卷著毛巾被滾到床底兒，跌到蚊香上，燒著了毛巾被，燒黃了左腳腳把，一廈子都是煙。可嫑叫是我媽夢著烤肉，才來扇我包子吧？！
英雄不好當，但只要是英雄，咋個兒能少得了美人兒？碎娃兒的時候，我連表妹哄妹子兄弟耍藏貓戶兒，叫我妹子連她兄弟藏到老遠的地方，一旦叫我們尋著就要罰吃辣子。我倆跑回去“私定終身”。我倆覺著，連電視上那個兒親個嘴兒再脫成精驢兒窩到炕上睡一覺就算結婚了，就能白頭偕老，在一搭里過一輩子。結果妹子兄弟在柳樹坡藏了美美一個后晌。后來，女友追問我的初吻，我避不過，只能實情相告：“八歲時就給了小我一歲半的表妹咧。”
我最崇拜的英雄是我爺。我爺年輕時是漁民。我小時候，屋里有間廈子，黑洞洞，里頭全是我爺的各種漁具連寶貝。我常偷偷鉆到這間廈子，翻箱倒柜。有時撅出一支竹笛；有時抽出一柄魚叉；有時拽出一本紅皮的《毛主席語錄》；有時挦出一本破爛黃皮的《太上老君說常清靜經》；有時掬出一大把魚鉤。這些魚鉤大佳斯，至少是現在漁具店里普通魚鉤的七八倍。我至今不知這么大的魚鉤咋個兒釣魚，釣多大的魚？我爺說：“那會兒咱釣到最大的鱉連灶臺上固定著的‘海沿子鍋’一般大（我們當地把大鍋分為‘尺八撐’、‘扯口子鍋’、‘海沿子鍋’），煮的時候，鍋板蓋上壓這么大一個碨子（磨面用的），鍋板蓋還叫頂得‘咯吱吱’響”。說著比劃著。我不管這魚鉤是釣啥的，也沒有魚，還是另釣個啥吧！我把鍋盔饃掰成碎疙瘩兒，掛到這種巨大魚鉤上，魚鉤拴在板頭腿上，釣老鼠，釣了兩天，一個老鼠也沒釣住，釣了黑乎乎一谷堆蚍蜉螞兒。
我爺是鳧水的全把式。他小腿上青筋盤曲、疙里瘩塊、龍蛇飛舞，聽說都是年輕時在河里泡下的。他還從渭河、黃河里救過五六個人，有戲子、有軍人、有農民。有一軍人是副團長，跌到河里咧。我爺一個猛子扎下去，半天沒影兒，河岸上的人都做當我爺叫沖走咧，過了一會兒，我爺鉆上來，又一個猛子扎下去，摳住這個軍人的頭發游上了岸。看熱鬧的人空出這軍人肚里的水，這個軍人跪下求我爺：“槍還在河里，沒槍就沒命。”救人救到頭，我爺又下去三回撈上了手槍。還有一農民是渭北人，叫我爺救上了岸，認我爺為干爹，他就是我現在的爹。（我這一代管父親叫“爸”，父親的兄弟叫“大”，父親的哥哥叫“爹”。）我爺老了后，他連我哭得最恓惶。
我箍住我爺要學鳧水，我爺老了，總是委婉拒絕，我就廝趕幾個伴兒到西河去鳧，但好像沒得我爺遺傳，耳朵一過水就豁出命呼吸，喝一肚子水，回到屋里棱倯跑后，得吃三天“氟哌酸”。有一回連幾個相好的到游泳池游泳，我們大多沒有游泳褲頭兒，只能穿僅有松緊帶兒的普通褲頭兒。其中一個從臺臺兒下水，他的淺顏色褲頭兒一蘸濕，徹底變成了透明褲頭兒。另一個在跳臺上指著透明褲頭兒笑得仰首、閉目、齜牙、縮頸、貓腰、曲膝，“泣不成聲”地評論：“癡倯貨！叫他嫑穿淺顏色褲頭兒，他不聽，這會兒一見水，連沒穿一樣，哈哈，瓜娃一個！看我，穿個黑褲頭兒，再咋個兒也變不成透明的。”說著頭朝下“噗通”一聲扎到水里，準備證明自己的英明選擇，整個動作是一條很優美的拋物線，不到三秒鐘，入水處漂上來一團黑色。這時“透明褲頭兒”圪蹴在水里吱哇：“黑褲頭兒，黑褲頭兒，明明空人鉆到水里去咧，褲頭兒叫水浮住咧，還在這兒漂著呢！”吱哇畢，跳水者才從另一處鉆出來，一看，黑褲頭兒確實沒變成透明的，但卻拿在別人手里，再低頭看一下自己，臉一紅也緊趕圪蹴到水里。這會兒大家都到水里爭明明的黑褲頭兒，明明不敢立起來，只能圪蹴著爭，大家在水里你一撇我一蹦，看誰撇得遠，看誰蹦得高。陡然大家見我蹦起來與眾不同，就連過秤一樣，有毛重，有凈重，我是在稱凈重——蹦起來就變成精尻子，落回水里，褲頭兒又自動穿上。后來相好的去游泳就再也不敢穿只有松緊帶兒的普通褲頭兒咧。
好漢要提當年勇，想當年捏泥人兒、逮螞蚱、掏鳥窩、炒知了、跑馬城、狗攆兔、糊基仗、逮泥鰍、吞蛇膽、炸老鼠、滾鐵環……
【注釋】
1那：nai，一聲。下同。2連：和。下同。
3綠：liu，輕聲。下同。4你的：你們。
5張：炫耀。6倯娃：倯讀sóng小壞蛋。拌閑屁，胡說。呢，ni，輕聲。下同。
7栽嘍：摔了。8髁子蓋兒：膝蓋。髁，ke，一聲。
9去球：到頭，完事兒。下同。10貼：當地發bia音，一聲。
11顯豁：顯擺。多長，好長。下同。12熬煎：擔心。
13緊趕動彈：趕緊行動。14眼睒下：眼瞇縫著。睒，shan，二聲。
15頭蹴下：頭縮著。頭，當地叫sa，二聲，肉月旁，電腦無字，以“頭”代之。蹴，jiu，二聲，縮。16一勁聲喚：不斷呻吟。一，ye，輕聲。
17支候：準備，嚷鬧：喊叫。18 囁凈：nie，二聲，qing一聲，別出聲。
19外家灶火：外婆家灶房。20猛乍：突然。
21項：hang，輕聲。22緊火：心急。
23作當：當作。24苫：shan，一聲，蓋。
25斃啊：迅速連讀bia。26夜隔黑嘍：昨晚。
27一身水：一身汗。28腳把：腳后跟兒。
29耍藏貓戶兒：玩捉迷藏。30那個兒：那樣。
31挦：xian，二聲，小心地抽。32板頭：板凳。
33空出：擠出。34廝趕：一塊兒去；棱慫跑后：棱慫，不停地做某事；我們當地廁所都在后院，“跑后”就是“拉肚子”。
35臺臺兒：臺階。36癡倯貨：笨蛋（見注釋6）。
37圪蹴：圪，ge，一聲，蹴，jiu，輕聲，蹲。下同。38吱哇：喊叫。
39你一撇我一蹦：撇，扔。蹦，讀bie，一聲。40糊基仗：土塊兒打仗。
（補注：本文普通話版第五段，“碼牌”寫成“抹牌”。經查，“碼”是有規律的堆疊、擺放。按玩紙牌的意思應該用“碼”字。）
作者簡介：
李博 筆名上官莫笑、云臺書院語文教師、玉泉文學社主編、渭南市作協會員、華陰市作協會員、華山詩詞學會會員、陜西省書法家協會會員。十年前主要寫詩，詩作散見于《紅袖添香》《榕樹下》等雜志。近年轉攻散文，作品散見于《學術中國》《西部文學》等雜志。語言幽默、文筆凝練、章法注重開合呼應、敘事起伏明快、描寫逼真傳神。曾獲“中華情”全國散文大賽青年組銀獎。
那會兒我連樂樂一樣，覺著大人們說的“黃”連“綠”不對勁。大人們把軍大衣叫“黃大衣”，我老覺著應該叫“綠大衣”；還有黃瓜，我老覺著應該叫“綠瓜”。為這，外家爺常說我以后肯定能當詩人。（見拙作《樂樂小時候》）
公元1987年夏，我媽連大姨引我去看外家爺。外家爺那會兒在西岳廟南頭的教師進修學校教語文。學校外頭有一片樹林。外家爺問：“你的一路熱不熱？”我答道：“一路上都是葉葉兒樹，兀些樹扇的風，涼滲滲！”
這一年屋里新買了一臺電視機。我逢人就張：“我屋里有一臺‘黑白彩電’，嫽扎咧！”有人來問，我媽才給人解釋：“倯娃拌閑屁呢，哪搭來的‘黑白彩電’，是一個紅框子、藍尻子的黑白電視！”
光當詩人還不夠，我還想充英雄。爬墻栽嘍，蹭破髁子蓋兒，我不給爸媽說，只在栽破的地方撒一層面面兒土，去球。這是從一位老奶奶處得來的秘方。我媽知道咧，罵道：“虧著咧，再撒面面兒土就捱得打咧！”后來只要再栽破，我媽就給我擦碘酒，碾“新諾明”，包紗布，再貼上白膠布。我每回都要把這精致的包扎晾在外頭，顯豁多長時間，傷口愈合，也舍不得揭白膠布，揭了之后還總熬煎破破痂兒不皮實——耐不了多長時間。所以，到了秋天穿長袖兒、長褲兒的時節，巷里人也常見我綰著袖子，卷著褲腿。
綰袖子，卷褲腿頂多算個草莽好漢，能喝酒才是真英雄。有一回引一群小“好漢”到棗園幾間老房子上飛檐走壁，又邁北溝底的臭水池凌波微步，再到磚瓦廠窯頂上的煙筒旁騰云駕霧。有個“好漢”胳膊栽脫臼咧。我們緊趕動彈，輪著背他來到外家門口兒。外家奶正在看一桌兒老婆兒碼紙牌。她二話沒說，右手拉住傷員手腕兒，左手握住其大臂，左搖右擠，上推下拿，傷員疼得眼睒下，頭蹴下，哎呦哎呦只顧聲喚，剛覺著不對，支候大聲嚷鬧，外家奶眼窩一瞪對準茬兒說了聲：“囁凈”，朝上一戳，只聽“磕碰兒”一聲，傷員倒抽一口氣，胳膊安上了。眾“好漢”各自回去。外家奶接著看碼牌。我口渴難耐，沖到外家灶火，揭開甕蓋，夠不著水，猛乍發現上房廈子窗臺上放著一瓶紅葡萄酒，這是個棕色的長脖項酒瓶。瓶塞子半天拔不下來，我拿牙咬，到底硬拔開咧，瓶里散發出葡萄的香味，我揭起瓶子朝肚里灌。灌時要注意，不敢把瓶嘴嘴兒一伙塞到嘴里，必須叫它漏一點氣，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緊火喝不上葡萄酒。“觥滋觥滋”一勁子灌了四口，我才覺著味道兒不對——又酸又甜又苦又辣又咸又麻又螫……我想吐，就是吐不出來。后來多長時間才知，這是一瓶原包裝爛了，叫外家奶灌到酒瓶子的洗頭膏。緊火確實喝不上葡萄酒，緊火嘍卻能喝上洗頭膏。“啞巴吃黃連”！你可嫑作當我是啞巴，我是英雄啊！英雄要拿行動證明自己，英雄不是吹出來的，吹出來的只會是泡泡兒。這剩下的半天，不管誰問話，我都鉗口結舌，因為一張嘴就冒泡泡兒。
當英雄都能把人乏死！有一夏天，我從楊柿坡逮蝎子回來，扳倒頭就睡著咧。我媽在里間廈子隔墻喊醒我，叫我在門口兒點上蚊香。我迷迷瞪瞪點了蚊香，毛巾被胡里抹擦一苫就睡實咧。我夢著自己赴湯蹈火：先在蒲峪水庫的熱水池子洗澡，又蹦出來，不知咋個兒，底下是個著火的村子，我在火窩里跑歡咧，尋水喝，尋得我鞋都磨破咧。“斃啊、斃啊”兩聲把我聒醒嘞，我媽立在煙霧里，掄起手來，又是一聲“斃啊”。我這才醒悟，都叫我媽扇了三四個包子咧。徹底清醒之后，才曉得夜隔黑嘍的事：我的蚊香就沒擱在門口兒，而是放在床邊前。后半夜，我一身水卷著毛巾被滾到床底兒，跌到蚊香上，燒著了毛巾被，燒黃了左腳腳把，一廈子都是煙。可嫑叫是我媽夢著烤肉，才來扇我包子吧？！
英雄不好當，但只要是英雄，咋個兒能少得了美人兒？碎娃兒的時候，我連表妹哄妹子兄弟耍藏貓戶兒，叫我妹子連她兄弟藏到老遠的地方，一旦叫我們尋著就要罰吃辣子。我倆跑回去“私定終身”。我倆覺著，連電視上那個兒親個嘴兒再脫成精驢兒窩到炕上睡一覺就算結婚了，就能白頭偕老，在一搭里過一輩子。結果妹子兄弟在柳樹坡藏了美美一個后晌。后來，女友追問我的初吻，我避不過，只能實情相告：“八歲時就給了小我一歲半的表妹咧。”
我最崇拜的英雄是我爺。我爺年輕時是漁民。我小時候，屋里有間廈子，黑洞洞，里頭全是我爺的各種漁具連寶貝。我常偷偷鉆到這間廈子，翻箱倒柜。有時撅出一支竹笛；有時抽出一柄魚叉；有時拽出一本紅皮的《毛主席語錄》；有時挦出一本破爛黃皮的《太上老君說常清靜經》；有時掬出一大把魚鉤。這些魚鉤大佳斯，至少是現在漁具店里普通魚鉤的七八倍。我至今不知這么大的魚鉤咋個兒釣魚，釣多大的魚？我爺說：“那會兒咱釣到最大的鱉連灶臺上固定著的‘海沿子鍋’一般大（我們當地把大鍋分為‘尺八撐’、‘扯口子鍋’、‘海沿子鍋’），煮的時候，鍋板蓋上壓這么大一個碨子（磨面用的），鍋板蓋還叫頂得‘咯吱吱’響”。說著比劃著。我不管這魚鉤是釣啥的，也沒有魚，還是另釣個啥吧！我把鍋盔饃掰成碎疙瘩兒，掛到這種巨大魚鉤上，魚鉤拴在板頭腿上，釣老鼠，釣了兩天，一個老鼠也沒釣住，釣了黑乎乎一谷堆蚍蜉螞兒。
我爺是鳧水的全把式。他小腿上青筋盤曲、疙里瘩塊、龍蛇飛舞，聽說都是年輕時在河里泡下的。他還從渭河、黃河里救過五六個人，有戲子、有軍人、有農民。有一軍人是副團長，跌到河里咧。我爺一個猛子扎下去，半天沒影兒，河岸上的人都做當我爺叫沖走咧，過了一會兒，我爺鉆上來，又一個猛子扎下去，摳住這個軍人的頭發游上了岸。看熱鬧的人空出這軍人肚里的水，這個軍人跪下求我爺：“槍還在河里，沒槍就沒命。”救人救到頭，我爺又下去三回撈上了手槍。還有一農民是渭北人，叫我爺救上了岸，認我爺為干爹，他就是我現在的爹。（我這一代管父親叫“爸”，父親的兄弟叫“大”，父親的哥哥叫“爹”。）我爺老了后，他連我哭得最恓惶。
我箍住我爺要學鳧水，我爺老了，總是委婉拒絕，我就廝趕幾個伴兒到西河去鳧，但好像沒得我爺遺傳，耳朵一過水就豁出命呼吸，喝一肚子水，回到屋里棱倯跑后，得吃三天“氟哌酸”。有一回連幾個相好的到游泳池游泳，我們大多沒有游泳褲頭兒，只能穿僅有松緊帶兒的普通褲頭兒。其中一個從臺臺兒下水，他的淺顏色褲頭兒一蘸濕，徹底變成了透明褲頭兒。另一個在跳臺上指著透明褲頭兒笑得仰首、閉目、齜牙、縮頸、貓腰、曲膝，“泣不成聲”地評論：“癡倯貨！叫他嫑穿淺顏色褲頭兒，他不聽，這會兒一見水，連沒穿一樣，哈哈，瓜娃一個！看我，穿個黑褲頭兒，再咋個兒也變不成透明的。”說著頭朝下“噗通”一聲扎到水里，準備證明自己的英明選擇，整個動作是一條很優美的拋物線，不到三秒鐘，入水處漂上來一團黑色。這時“透明褲頭兒”圪蹴在水里吱哇：“黑褲頭兒，黑褲頭兒，明明空人鉆到水里去咧，褲頭兒叫水浮住咧，還在這兒漂著呢！”吱哇畢，跳水者才從另一處鉆出來，一看，黑褲頭兒確實沒變成透明的，但卻拿在別人手里，再低頭看一下自己，臉一紅也緊趕圪蹴到水里。這會兒大家都到水里爭明明的黑褲頭兒，明明不敢立起來，只能圪蹴著爭，大家在水里你一撇我一蹦，看誰撇得遠，看誰蹦得高。陡然大家見我蹦起來與眾不同，就連過秤一樣，有毛重，有凈重，我是在稱凈重——蹦起來就變成精尻子，落回水里，褲頭兒又自動穿上。后來相好的去游泳就再也不敢穿只有松緊帶兒的普通褲頭兒咧。
好漢要提當年勇，想當年捏泥人兒、逮螞蚱、掏鳥窩、炒知了、跑馬城、狗攆兔、糊基仗、逮泥鰍、吞蛇膽、炸老鼠、滾鐵環…… 
【注釋】
1那：nai，一聲。下同。2連：和。下同。
3綠：liu，輕聲。下同。4你的：你們。
5張：炫耀。6倯娃：倯讀sóng小壞蛋。拌閑屁，胡說。呢，ni，輕聲。下同。
7栽嘍：摔了。8髁子蓋兒：膝蓋。髁，ke，一聲。
9去球：到頭，完事兒。下同。10貼：當地發bia音，一聲。
11顯豁：顯擺。多長，好長。下同。12熬煎：擔心。
13緊趕動彈：趕緊行動。14眼睒下：眼瞇縫著。睒，shan，二聲。
15頭蹴下：頭縮著。頭，當地叫sa，二聲，肉月旁，電腦無字，以“頭”代之。蹴，jiu，二聲，縮。16一勁聲喚：不斷呻吟。一，ye，輕聲。
17支候：準備，嚷鬧：喊叫。18 囁凈：nie，二聲，qing一聲，別出聲。
19外家灶火：外婆家灶房。20猛乍：突然。
21項：hang，輕聲。22緊火：心急。
23作當：當作。24苫：shan，一聲，蓋。
25斃啊：迅速連讀bia。26夜隔黑嘍：昨晚。
27一身水：一身汗。28腳把：腳后跟兒。
29耍藏貓戶兒：玩捉迷藏。30那個兒：那樣。
31挦：xian，二聲，小心地抽。32板頭：板凳。
33空出：擠出。34廝趕：一塊兒去；棱慫跑后：棱慫，不停地做某事；我們當地廁所都在后院，“跑后”就是“拉肚子”。
35臺臺兒：臺階。36癡倯貨：笨蛋（見注釋6）。
37圪蹴：圪，ge，一聲，蹴，jiu，輕聲，蹲。下同。38吱哇：喊叫。
39你一撇我一蹦：撇，扔。蹦，讀bie，一聲。40糊基仗：土塊兒打仗。
（補注：本文普通話版第五段，“碼牌”寫成“抹牌”。經查，“碼”是有規律的堆疊、擺放。按玩紙牌的意思應該用“碼”字。）
作者簡介：
李博 筆名上官莫笑、云臺書院語文教師、玉泉文學社主編、渭南市作協會員、華陰市作協會員、華山詩詞學會會員、陜西省書法家協會會員。十年前主要寫詩，詩作散見于《紅袖添香》《榕樹下》等雜志。近年轉攻散文，作品散見于《學術中國》《西部文學》等雜志。語言幽默、文筆凝練、章法注重開合呼應、敘事起伏明快、描寫逼真傳神。曾獲“中華情”全國散文大賽青年組銀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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