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母親墳上的迎春花已經開了,父親墳上的迎春花也開了。
父親母親去世后三個春節,我都回家去過年,在我的心里,父親母親仍然在,不過是走出村子,住在了地的那頭。父親用過那個夾鐮還掛在窗臺上,靜靜地,也就是他割草回來掛的地方。母親那把磨得已經沒有棱角的銅鑰匙,依然能夠打開木柜上的鎖子,還有她珍藏的那些衣物和小零碎。母親三年過后,我回去少了,即使春節也沒有回去了,平日里,沒有親戚的紅白喜事什么的,也都沒有理由回老家了。
老家院子的大門經常鎖著。雜草長起來的時候,我哥和我四大會經常去清除,一年四季院子是整潔的。
無聊了的時候,我會打開手機的監控,幾百里之外,盯著屏幕看老家院子,有時候,成群的鳥兒落在院子吃東西。有時候,風把門簾吹起來,在空里晃來晃去;▓@里玫瑰花開我能看到,還有夜半皎潔的月光灑滿了我家的院子。
每次回到家里,無論春夏秋冬,都去父母的墳地里燒點紙錢,供點隨手帶的食品,磕個頭。
人的生死,也就是一層土,跨過一層土,從這個世界到另一個世界,從地上的院子到地下的院子,另一個世界和這個世界沒有什么不同。沒有離開村子的人,祖祖輩輩也就是這樣,張三走了李四走,李四走了王五走,只不過在村外的地下安了家,不再打擾地上的人。還在村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那些鄉親,就是村里的活化石。
母親在世時,跟父親說:“我要老在你頭里,你老在我頭里我怕你嚇我。”
父親臉上浮現出微笑:“人死如燈滅,啥靈神都沒有,你一滿都不要怕!
母親又說:“我老了不想躺在棺材里,我覺得那里面捂的難受!
父親去世后,安葬的那片地叫老陵豁,母親的墓也在旁邊。秋天的午后,母親一個人提著籠去那片地里摘綠豆,休息的時候,順便拔掉父親墳頭的野草。
幾年之后,母親走了,也靜靜地躺在了父親的旁邊。臨走留了一個包,叮囑是自己攢的棺材錢,她不愿意拖累兒女。
2
母親1941年出生在河南省鄢陵縣柏梁鎮林家村,外爺扛槍上了戰場,外婆后來給母親說,在一個寒冷的深夜,外爺敲開家門,放下兩塊燒餅就走了,從此渺無音訊。兵荒馬亂,生活困苦,外婆把比母親大兩歲的兒子寄養在鄰家,抱著半歲的母親扒上火車離開家鄉,茫無目的一路朝西逃難。
外婆最后來到了陜西白水縣最北邊的地方,生下我兩個姨,沒有幾年,第二任外公因病去世了,她又改嫁到附近的村子。母親的舅舅曾經一路尋找,找到了他妹妹,在村子外,悄悄說帶著外婆回河南老家,但是外婆丟不下三個沒有父親的小女孩,沒有踏上回河南老家的路,兩年之后,外婆身染重疾,與世長辭,孤獨地埋在村子的溝畔。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母親病了,一家人把母親抬上鋪好被褥的架子車,母親緊閉雙眼,我們姊妹圍著架子車低聲抽泣,父親拉著架子車,跨過村里正在放水的小渠一路向東,去縱目醫院。
去縱目醫院要翻兩道溝,我不知道父親是怎么把母親拉著架子車上溝坡的?v目醫院是在縱目鄉政府所在地,重要的是,小姨夫在鄉上一個單位干事,小姨也去照顧。距離我二姨家也得翻一個溝,我二姨也去伺候。
我們家里孩子多,有時候吃了上頓沒下頓,我二姨和小姨經常接濟我們,偶爾會背一包饃送來,逢年過節還借給糧食,我們家里有事一定會想方設法借些錢給我們。那時候,兩個姨家就是我們生活的樂園,盡管他們也算不上溫飽,但是他們家里有吃的,還有書籍,我們姊妹假期最喜歡去他們家,能好好地吃幾頓飯。
母親大病初愈后不久的1980年夏天,母親帶著我兩個姨去河南尋親了。她們很想找到當年她母親留在鄰家的哥哥。外婆在世,受到欺負傷心悲痛的時候總是流淚抱怨,說要是帶了哥哥出來,她也不會受氣被欺負。外婆去世很多年以后,她們姐妹三個憑著記憶給河南老家寫信,寫給了她們的舅舅家,在河南省長葛縣南席公社曹碾頭大隊,這個地址小時候已經刻在我們的腦海,聯系上了舅舅家的三個兒子,是母親的三個表哥。母親出發大概二十多天后的一個晚上,夜已經深了,我們兄弟姐妹都睡著了,傳來了敲門聲,是母親從河南回來了。
全家人都激動得爬了起來,母親背了一大包各類舊衣服,還有幾把落花生和幾疙瘩大蒜,我們一邊翻衣服,看誰能穿什么,一邊聽母親興致勃勃的講老家的事兒。說老家的糧食很多,落花生和大蒜豐收了,村子外面的池塘里有鴨子游來游去,還拿出了一張在河南的合影,讓大家在煤油燈下看了又看。
說完,她又說老家人讓多呆一些時間,可是她想娃娃了,不能在河南多呆。那時候,坐車要到幾十里外,日夜顛簸和奔波,也不知道半夜她們是怎么走回來的。
3
2012年十月,我們兄弟仨帶著母親再次去河南尋親。
我很小的時候,總以為外婆的家鄉條件一定很差,一定比我們溝壑縱橫經常食不果腹吃水都困難的南卻才村差,到了南席鎮曹碾頭村才真切地感受到,那里土地肥沃,一馬平川,比我們的村子要好很多很多。
我們在曹碾頭村口,給母親拍照留念的時候,一個個村民圍了上來,聽說母親從陜西千里尋親,村民們爭搶著指引母親表哥的家門。
母親的三個表哥兩個已經不在世了。二表哥、我們的舅舅李喜旺83歲了,他精神矍鑠,見到親人的那一剎那,三十多年不見,倆人緊緊握住了手,母親叫了一聲“哥”后,淚如泉涌……
那是一個徹夜不眠的夜晚,他們說了很多話。
次日中午,在舅舅李喜旺的帶領下,母親和我們去距離曹碾頭村只有幾里路的鄢陵縣柏梁鎮林家村,83歲的舅舅跪在一位93歲的阿婆面前,這位村里年齡最大的老人聽到母親來尋親后,老淚縱橫,外爺和外婆她都知道,但是后來的事情她并不能說多少。
一位85歲的老人回憶了一會兒后,說了外爺和母親失散哥哥的小名,“原來的宅子早就成一片樹林了!”老人細細地端詳著母親,瞬間,老人聲淚俱下:“跑這么遠尋親人,不容易!如果不嫌棄咱屋里窮,你隨時就來,這里就是你的娘家!”
母親又是放聲痛哭。
4
外婆和母親遙望老家,跟我漂泊在路上一樣。
我不能再回去干那些活了,路邊已經沒有翻倒要我扶的莊稼車了,村邊沒有需要我吆牛耕種的地了,鋤地的人越來越少,南峁沒有人向溝上背石頭了,西溝那些割草、挖藥和砍柴的小伙伴也都無蹤無影了,鐮刀已經生銹了,犁和耬掛在墻壁上……
人生就像蒲公英,被風吹到哪里,就在那里發芽,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