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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斤糧票的故事

半斤糧票的故事
（雷道平）

1979年我終于考上了岳廟中學全縣重點班。我是一個補習生，先后在興樂坊民辦高中、華山高中、夫水高中上學補習過，但是，上大學始終是一個縹緲的夢不得實現。幾番周折，當我考上岳中的時候，年邁多病的父親很無奈地說，老子供你折騰到最后，看你到底能成個啥精。成精，在關中老陜農民的思想里就是能夠做出一個贏人的事情，為了我成這個精，年邁的父親實在無力供給我了，但還是苦苦地支撐著。因此，我對家里地要求也達到了最低限度，只要背夠一周的苞谷饃就行，鹽啊菜啊的，我從來沒有奢望過。
     父親是一個膽小怕事又做事過份認真的人。那年他管理著生產隊王埝地里的菜園子，按說我每星期日下午上學校去拿的菜是綽綽有余的。其實不然，家里連一片菜葉都沒有。有一次我拿了一個罐頭瓶到菜園里，拔了些青菜準備炒一瓶，父親看見后就大發脾氣說，不能炒！讓別人看見了，我怎么給生產隊長交代？就這樣我空著兩手悶悶不樂地跑回家里背上苞谷饃去學校了。
算計好的每周十七八個苞谷饃，常常到了周六就斷頓了。斷頓，就意味著要挨餓，饑哩咕嚕地餓著肚子上半天課才回家去。這樣的日子已屢見不鮮、習以為常了。
麥子收了以后每次我能拿上兩三個麥面饃。母親磨麥子的時候收集三種面，少量的白面，少量的黑面，大量的二面。家里改善伙食的時候，來了重要客人的時候，才能動用白面，二面幹成面片和苞谷面糊糊煮飯，黑面是我的專用面，蒸出來的饃就象那蕎面饸絡一樣的顏色，這可是我在岳中吃過的最好吃、最香甜、最留戀的麥面饃。直至今天只要一想起那個吃饃的時刻就有一種香甜的味兒沁入我的牙縫、撲入我的舌尖使我如癡如醉，終生難忘。
每每記得宿舍熄燈以后，我偷偷的，悄悄地從頭頂墻上的饃布袋里拿出那個黑麥面饃掰成兩塊，又掰成四塊，然后把那四塊掰成了八塊，再將七塊放回了饃布袋，小心翼翼地拿著那留下來的一小塊黑麥面饃躲進被窩里，咬一口，再咬一口，慢慢嚼，慢慢地嚼。我生怕那口麥面饃從嘴里被咽了下去，就小心地嚼著，用心用意地品味著。那種香甜的味道，那種留戀的神態至今縈繞在我記憶的情懷。
有的時候體育活動量大了，吃饃吃得多了，周五饃就不夠吃了。這讓我受了很多很多的難悵，以后我就嚴格控制吃饃的數量，即是再餓也不能多吃半個。
      那時候我身上幾乎沒有一分錢，只有一身很舊很干凈的衣衫，只有一個所謂的遠大理想，只有滿腔的熱血在沸騰。有一次母親破天荒地給了我一毛錢，我高興得手舞足蹈，忘乎所以。母親卻說，這一毛錢是為了你救急用，不到萬不得已不能花。我深深地牢記著母親地告誡，這一毛錢在我的兜里裝了很久很久的時間。漸漸的，我感到兜里裝錢地感覺和不裝錢地感覺是不一樣的，盡管這錢買不下一個白面饃。終于有一天又斷頓了，我決定我要消費這一毛錢。在岳中的水龍頭下，洗了把手臉，理了理衣衫，出了校門，沿著太華路上的柳樹行昂首闊步地向華陰飯店走去。
這是我人生第一次進華陰飯店吃飯。吃什么呢？囊中羞澀的人民幣讓我在飯店餐廳里尋思了許久許久，最便宜的麻食菜都要兩毛錢一碗，用這一毛錢買兩個饃，還要四兩糧票呢。我也沒有糧票，無可奈何了，我就想用這一毛錢買一個饃，從價值上來說，這一個饃也就值一毛錢。當我說明我的意思的時候，而那售饃員瞪了我一眼，哼了一聲，就不理睬我了，我真想變成一個乞丐，變成一個瘋子，上前搶他半個饃而去。可是，我不能，我還得要保持一個學生的優雅姿態。
突然瞥見餐廳的角落處有一只水桶，我想那里面一定有誰扔下地吃不了的饃塊，當我的目光飄向那只水桶的時候，骨子里僅存的那點窮書生所特有的高傲與優雅瞬然間崩潰了。看來又要挨半天餓了，許久以來一毛錢為我支撐的虛榮蕩然無存了。我正要退出餐廳回學校時，同村同班同學閆榮利進來買飯了，我向榮利借了半斤糧票，總算買了兩個饃吃了個夠。誰知這半斤糧票卻成了我一生地糾結……
     說實在話父親供我讀書是被動的，倒不如說是我逼迫父親供我讀書的。父親的孩子太多，生養、上學、娶媳婦耗盡了心力，到了我這個小兒子跟前已經不抱什么希望了。他只有一個心思，在有生之年給我娶上媳婦以完成他的人生任務就行，我讀書考學，那是小兒科，信天由命吧！處在這樣的家庭環境里我還能說什么呢？挨餓受凍、借糧票買白饃的事我沒有對父親說過，我受苦受難，那是自找的。
     我就想，我能用什么辦法搞到半斤糧票給閆榮利同學還上呢？想來想去我還真想不出啥辦法，就這樣拖著。我沒臉和她打照面，走到教室里不敢向她的座位看，有時和她碰了個正面，我顯出一個很不自然地微笑以表示我的歉意。可是閆榮利同學自始至終沒有提過糧票的事，碰上面了，還是以往的表情。當時閆榮利的哥哥也在岳中補習，他們地花銷也不寬裕。我為還不了她的糧票感到十分內疚和不安，我為她再也沒有向我要回她的糧票而打心底感謝她、敬佩她。
時光如箭，高度緊張的兩年學期結束了，我們各自飄向了不可知的地方。我已娶妻生子自食其力，每當明月高懸，繁星閃爍，涼風習習的夜晚，我漫步在郊外的小路上，回想起岳中那艱難的歲月，回想起閆榮利同學借給我的那半斤糧票至今未還，我決定要等閆榮利回家以后，我要鄭重地還上那半斤糧票，以表達我長久以來地愧疚之心。
閆榮利同學的家和我的家不在一個巷道，但兩家的曲線距離不過二分鐘的路程，我想我們總有一個碰面的機會。榮利一直在外謀事，我也長年漂泊著，總沒有碰面的機會。
       有一天，糧票廢除了。借賬還錢，天經地義，如今糧票已成廢紙，又怎樣還上這半斤糧票的價值呢？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們在這歲月地煎熬中苦度人生。糧票退出了它特定的歷史舞臺，已經升華為非物質意義上的概念，它曾經所顯示的物質價值隨著也就升華為非物質的價值。在我的心中這半斤糧票的價值也就成了神圣的哲學意義上的概念。我仍然等待著相遇的機會，我要以另外一種方式還上這半斤糧票的價值。
2005年夏的一天我和朋友段長久正在祥云大酒樓裝修大廳，驀然間閆榮利和幾個同事走進了大廳。我趕緊跳下腳手架準備和她打招呼，可是當看到她們衣著亮麗，雍容華貴，步履瀟灑，談笑風生的神態時，而我自己藍色工作服上白一片涂料、紅一片油漆，篷頭垢面，如何能和她們打招呼呢？眼巴巴地看著她們走進了餐廳包間。
     我的心如打翻的五味子，酸甜苦澀辣涌上心頭；我的心如十五桶打水，七上八下不知所以。為什么會是這樣一種相遇呢？
2009年我又漂流到了西安，一次在和老同學盧宏文喝酒閑聊的時候，他說閆榮利同學在華陰觀北信用聯社上班。我急忙問榮利的手機號碼，他說當時辦事太急，沒有記號碼，我還責怪他一會兒呢！
2018年的一天，我偶然見到了閆榮利的嬸娘才知道她已退休在家，我真想去她的小區、她的家，我真想見到這么多年想見而不得機會見的老同學，我只想對她說一句話：

我要訴說半斤糧票的故事……